【為什麼挑選這本書】
無論台灣詩人們所追求的藝術有多現代、有多前衛,卻無法遁逃台灣人的歷史宿命。最前衛的詩人,卻遭到前近代威權體制的凌虐,彷彿那是全世界殖民地的共同命運。《日曜日式散步者》為我們做了最好的見證:台灣掙脫了殖民地統治,卻又迎接了另一個再殖民的統治,這是《日曜日式散步者》的悲涼詮釋,也是殖民地前衛運動的悲劇終結。(責任編輯:林芮緹)
文/陳芳明
風車詩社的文化暗示──為風車詩社及《日曜日式散步者》紀錄片而寫
1.
殖民地現代主義運動所展現的藝術,一直是相當迷人的議題。一九三三年成立的風車詩社,發行詩刊僅僅四期,卻引發了文學史上無盡的討論。為什麼乍起乍滅的詩社,能夠釋放出致命的吸引力,確實是饒富興味的問題。風車廢刊後的一九三五年,毫無疑問,是殖民地史上極為關鍵的一年。
那年,台灣總督府在台北舉辦了「始政四十週年台灣博覽會」,顯然透過這樣的豪華展覽向整個東亞宣告,台灣正式進入成熟的現代社會。對於曾經是瘴癘之地的台灣而言,在短短四十年,就從傳統社會徹底改造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的殖民地,等於是把人類的歷史進程,濃縮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現代化。風車詩社的誕生,似乎也為這樣的社會改造做了最佳旁證。
縱然只是發行了四期的《風車詩刊》,卻為台灣殖民地文學史投下一道燦爛的光芒。即使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,也不能不讓人投以專注而深情的回眸。從文學史的演進來看,一種美學的誕生往往需要漫長歲月的釀造。同時也必須容許更多創作者的參與,才有可能展現藝術特質。
這份詩刊,為殖民地文學綻放了奇異的花朵。它完全沒有任何歷史軌跡可以遵循,也沒有任何社會條件足堪前衛藝術的實驗。詩社的城市台南,其實也並不屬於現代化都會。如果要解釋它的存在,也許只能從帝國範圍內的美學發展來觀察。
必須是經過大都會文化的洗禮,也必須是心靈受到現代主義運動的衝擊,才有可能在亞熱帶的土壤上開出異端之花。當時殖民地台灣的文學,基本上是以寫實主義為主流,作品裡往往暗藏著濃厚的社會反映,而且也充滿了批判與反抗。風車詩社無疑是逆著時代潮流而前進,為台灣文學突破了時代限制,也為台灣作家帶來全新而陌生的美學。如果說風車詩社是文學史上的意外與例外,亦不為過。
然而,一旦有具體作品正式誕生,便深刻在殖民史上留下鮮明的痕跡。藝術的評價,從來不是檢驗它有多少讀者,也從來不是測量它在讀書市場上的流傳多廣,而是在探索作品本身的內涵與深度。其中表現出來的美學極致,才是文學史家的重要關切。
風車詩社的重要詩人楊熾昌、林修二、李張瑞,走在殖民地社會的最前端。蓄積足夠的勇氣,為台灣人心靈進行大膽的文字實驗。他們所結晶出來的前衛藝術,與當時台灣庶民的生活方式,簡直是處在兩個極端。他們遭到的抨擊,無非是寫出來的詩行脫離整個社會,或者他們被指控耽溺在自己的唯美而孤立的想像。
寫實主義詩學的代表,正是台南郊外的左翼鹽分地帶詩人。他們無法忍受超現實的藝術,它不能勝任傳達受壓迫的台灣人心聲。他們以「薔薇詩人」或「貝殼詩人」的稱號,來概括風車詩社的格調,顯然有其焦慮的理由。在殖民地社會,台灣人永遠次等於日本人,而無產階級永遠次等於資本家。
這種不公平現象,才是殖民地作家所要揭露的殘酷事實。薔薇或貝殼的命名,就在指控風車詩社無視於台灣社會被壓迫的事實。
從《風車詩刊》的作品來看,可以發現楊熾昌或林修二的批判精神顯然相當薄弱。或者確切地說,他們對藝術的高度關切,遠遠超過對社會的深度關懷。但是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,他們的反抗精神也許較弱,卻從未喪失被殖民者的立場。
更進一步而言,身為詩人,最重要的實踐並非只是在反映現實或批判現實,而是在創作過程中,如何追求飽滿的藝術性。在批判的實踐上,這群超現實詩人也許繳了白卷,卻不能因此而否定其文學史的位置。
恰恰相反,他們的想像引導著殖民地的讀者,走到最遙遠的邊境,觸探到被壓抑的心靈是如何生機勃勃。他們通過文字實驗,鍛鑄新的語法與句式,把內心世界幽微的感覺挖掘出來。那樣的實驗,其實也牽動了許多敏銳的神經,為殖民地藝術找到全新疆界。
在他們的詩行之間,讓我們後世讀者察覺,多少飛翔的意象,承載著殖民地知識分子的無窮追求。殖民地文學的精神內容,並非永遠處在緊繃的反抗情緒。在某些鬆軟而神祕的時刻,對於無法企及的感情世界,殖民地心靈也會憧憬著,嚮往著,試探著。相對於鹽分地帶詩人的寫實傾向,風車詩社創造了另一個精神出口,使生命中的多少苦悶、多少壓抑找到紓解空間。那是殖民地文學的另一種高度,可以看見知識分子在抵抗之餘,並沒有放棄藝術的夢想。
2.
《日曜日式散步者》的拍攝,可能是電影工作者的第一部嘗試,以影像方式詮釋殖民地的前衛運動。風車詩社所獲得的藝術啟示,無可懷疑是來自帝國的影響。尤其是帝都東京,在一九三○年代就已經是充滿了速度感的都會,從街車到霓虹燈,從戀愛到現代舞,正好與殖民地台灣的城市劃清界線。
風車詩社的詩人都曾經在帝國留學,也汲取了都會的帝國美學。所謂留學,並非只是在追求知識而已。在帝都生活中,他們也受到異國情調的濡染,從而北國的顏色、氣味、溫度,在無形中也注入他們的血液。在那繁華的都市裡,殖民地心靈簡直毫不設防。讓這些南國知識分子,默默接受人格改造。縱然停留的時間何等短暫,他們內心所承受的文化震盪,恐怕無法以簡單的語言交代。
帝都東京是一隻巨大的蜘蛛。在那裡留學的殖民地知識分子,彷彿是飛蛾那般遭到捕捉。鄉土的本色,木訥的性格,在節奏迅速的都會生活裡,逐漸遭到消化。百貨店的燈光,音樂會的聲調,十字路口的人影,使他們的內心不再寧靜,他們必須敞開胸懷,讓新感覺、新語言、新節奏逐漸改造原有的生命。當他們離開帝都返鄉時,其實是帶著全新的靈魂回到台灣。
殖民地知識分子都有各自不同的回家方式,有些人受到左翼思想的衝擊,最後投入了殖民地的反抗運動,如小說家楊逵,鹽分地帶詩人吳新榮。有些人則受到前衛藝術的影響,使自我靈魂更具敏銳而纖細的感覺,終於把細微的藝術帶回家鄉。新感覺派小說家劉吶鷗,便是在上海租界地開啟新的天地。
而小說家翁鬧,則心甘情願駐留在東京的浪人街,最後窮困病逝。風車詩社的創作者,選擇回到故鄉台南,也把帝都的異國情調一併帶回。如果沒有經過帝國美學的洗禮,如果沒有深刻體會都會生活的速度,如果沒有閱讀日本現代運動的作品,楊熾昌、林修二、李張瑞就不可能建立他們的詩風。《日曜日式散步者》所呈現出來的光與影,無論是色調、節奏、氛圍,不能不使觀賞者也陷入那喧囂吵雜的都會空間。
影片中出現的人影、高樓、火車、汽車,甚至是商品招牌、摩登女郎的意象,相當準確呈現了帝國都會的繁華與憂鬱。許多重複的節奏感,也彰顯了現代都會的無聊、孤獨、寂寥。都市景象是那樣熱鬧,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空洞與單調。而那種疏離感,或是孤島那樣的人格,正是前衛藝術所嘗試要去表現出來的。在錯綜複雜的幢幢人影間,內心孤獨的感受反而特別鮮明。如今回頭捧讀風車詩社的作品,看來是那樣唯美,那樣憂愁,又那樣乾淨。那是經過多少心靈的洗刷與提煉,才能獲得那樣精緻的詩句。殖民地台灣沒有風車,那純粹是帝國的舶來品,卻暗藏了過於豐富的異國情調。
一九三○年代的前衛詩人,帶著後現代與後殖民的讀者回到前衛的都市。我們幾乎可以想像,這群詩人浮沉於大都會的亂流中,也許曾經失去了文化方位,但是他們終於沒有沉沒。他們帶著飄搖的心靈,泅泳回到故鄉,也帶回陌生異質的現代感,回到亞熱帶的鄉土懷抱,為文學史的流變,創造了一幅全新的圖像,證明殖民地的知識分子,無懼於時代的阻撓,勇敢向前衛藝術飛奔而去。
《日曜日式散步者》為我們做了最好的見證,影片中的最後一幕,是戰後李張瑞無可遁逃的命運,慘死在白色恐怖的冷酷判決中。無論他們所追求的藝術有多現代、有多前衛,卻無法遁逃台灣人的歷史宿命。最前衛的詩人,卻遭到前近代威權體制的凌虐,彷彿那是全世界殖民地的共同命運。台灣掙脫了殖民地統治,卻又迎接了另一個再殖民的統治,那是《日曜日式散步者》的悲涼詮釋,也是殖民地前衛運動的悲劇終結。
——2016.5.5 政大台文所
【BO 精選活動-拾起遺失的建築拼圖──談歷史建築與人文記憶】
時間:04.29 ㊅ 14:00-16:00 青鳥書店
講者:凌宗魁(建築史與文化資產研究工作者)
(本文摘錄經「行人」出版社同意授權青鳥書店於 BuzzOrange 刊載,並同意 BuzzOrange 編寫導讀與修訂標題,推薦書名為《日曜日式散步者:風車詩社及其時代(共兩冊)》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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